郦道元(472年—527年),字善长,范阳涿州(今河北涿县)人。他撰写的中国古代综合性地理专著《水经注》因水文以描摹天下一道蓝图,表达了作者对汉晋以来天下重新走向“大一统”的历史认识和撰述旨趣。
并称南北朝年号
郦道元虽身在北朝,他著的《水经注》却多处使用南朝年号。
南朝宋“景平”年号见诸卷三十五《江水》、卷三十九《赣水》,“元嘉”年号见诸卷五《河水》、卷二十八《沔水》、卷二十九《湍水》、卷三十五《江水》、卷三十六《温水》和卷三十八《湘水》,“泰始”年号见诸卷三十二《肥水》、卷三十五《江水》,“元徽”年号见诸卷三十二《肥水》。齐“建元”和“永明”年号,见诸卷三十二《肥水》。梁“天监”年号,见诸卷三十《槐水》。这些南朝年号,常在一卷之中反复使用,如“元嘉”在《江水注》中出现三次、在《温水注》中出现四次。
年号关涉封建政权的正统地位与合法性,不可丝毫错用和妄用,但身在北魏的郦道元却于《水经注》中屡次使用南朝年号,原因何在?
郦道元前半生正当北魏最具走向天下一道希望的太和年间,而到了后半生却不得不眼见北魏一天天走下坡路。孝文帝改革的鸿图伟业渐成明日黄花,郦道元于现实政治不能有所作为,便将这满腔的历史思考和向往倾注在《水经注》的字里行间。可以说,郦道元因水经的自然之势、自然之理,将南北史事统摄于《水经注》一书,以示天下一道之义。
不论南北的天下观
《水经注》的历史叙事,纯然以水为根本,而不以当时南、北朝的统辖范围为限。其中的原因,既取决于水系空间分布的自然特点,更取决于郦道元对天下一道的深刻历史认识。
在郦道元看来,天下一道可以由某个更符合历史发展大势的王朝来承担,比如郦道元曾经对自己身处的北魏寄予殷切希望。但区域性的北魏并不能等同于作为全体的天下,从有天下之名到有天下之实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历史过程。郦道元追求对于实至名归的天下的书写,因此他在编纂《水经注》时,把南朝和北朝看作同一个历史地理时空。
向往“大一统”局面
郦道元对关于朱崖、儋耳二郡史地情况的引录,体现了他对“大一统”局面的向往。
朱崖、儋耳两郡都设置于汉武帝时期,它们的位置在“大海中,南极之外,对合浦徐闻县”,“清朗无风之日,迳望朱崖州,如囷廪大,从徐闻对渡,北风举帆,一日一夜而至”。
朱崖和儋耳位于今海南岛,郦道元虽未南下,却对这两个空间与时间距离上都显得比较遥远的西汉属郡表现出特殊的关注。历史地理学家陈桥驿就此评论说,郦道元在内心深处是“如何地向往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繁荣昌盛的大一统局面”。
澄澈的自然之爱
明末清初学者张岱曾说:“古人记山水,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可见,郦道元的确是爱山水、爱自然之人。
比如,郦道元对家乡山水田园的描述,他一生在家乡的时间是很短暂的,但是对家乡的山水却充满了热爱:
“巨马水又东,郦亭沟水注之,水上承督亢沟水于逎县东,东南流,历紫渊东。余六世祖乐浪府君,自涿之先贤乡爰宅其阴,西带巨川,东翼兹水,枝流津通,缠络墟圃,匪直田园之赡可怀,信为游神之胜处也。”
又比如,他对随父亲到青州临朐时所见熏冶泉的追忆:
“水色澄明而清泠特异,渊无潜石,浅镂沙文,中有古坛,参差相对,后人微加功饰,以为嬉游之处,南北邃岸凌空,疏木交合。先公以太和中作镇海岱,余总角之年,侍节东州,至若炎夏火流,间居倦想,提琴命友,嬉娱永日,桂笋寻波,轻林委浪,琴歌既洽,欢情亦畅,是焉栖寄,实可凭衿。”
郦道元成年之后追忆旧游,笔端别具雅致,风物和人物如在目前。他探访孟门之后写道:“孟门,即龙门之上口也。实谓河之巨阨,兼孟门津之名矣。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古之人有言,水非石凿,而能入石,信哉。其中水流交冲,素气云浮,往来遥观者,常若雾露沾人,窥深悸魄。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赑怒,鼓若山腾,浚波颓叠,迄于下口。方知慎子下龙门,流浮竹,非驷马之追也。”
孟门就是今天的壶口瀑布,位于陕西宜川和山西吉县之间,由于两岸山势所迫,黄河河床骤然由两三百米缩至三五十米,形如壶口倒悬,以此得名。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就郦道元的描述评论说:“这完全是壶口的一幅素描,到现在还是这样,到过壶口的人,一定会感到这话说得亲切。”这类人水关系的历史叙事,不仅承载着郦道元的自然之爱,也在历史文化认同方面体现了他对“大一统”的向往。
历史学家杨向奎曾这样概括中国人的“大一统”理念和实践,说它“三千年来浸润着我国人民的思想感情,这是一种凝聚力。这种力量的渊泉,不是狭隘的民族观念,而是内容丰富,包括有政治经济文化各种要素在内的实体。而文化的要素更占有重要地位”。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深入研究《水经注》对自然之爱和天下一道的书写,将会给我们以更多来自历史的启示。
原文载于《中国民族报》2023年6月5日,作者王志刚,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研究中心副教授。